眷戀一條河

常常會想到蒲公英，想它被風吹散，在空中飛舞的樣子，仿佛那飄飛著的不是蒲公英，而是自己。行走在人生四季，有些際遇，我們真的無法選擇，就如同這四處飄飛的蒲公英。

母親身體不好，我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外婆家，直到六歲那年外婆去世，我才又重新回到父母身邊。那時，我家已經搬到了大清河畔的一個小村莊，于是，在那里，我度過了三年最難忘的童年時光，美麗浩蕩的大清河成就了我半生的故鄉情懷，從那時起，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認定它就是我的故鄉。

記憶中的大清河，水量十分充沛，每年的雨季，河水都會暴漲，因此，汛期是父親最忙碌的時候，我們幾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作為黨員干部，他要在河堤旁組織人們用大大的沙袋加高堤壩，以防止河堤決口。而這種時候，往往也是家里屋頂漏雨最多的時候，大大小小的盆碗都會被用來接雨水，一曲鍋碗瓢盆交響曲格外動聽。

即使是這樣，也無礙大清河在我們這些孩子心中的美麗，我們依然充滿熱忱地愛著它。暴雨停歇的清晨，我們便如出籠的小鳥，呼啦啦地飛向堤岸，飛向河上的那座大橋，盡情釋放著童年的歡樂。經過一夜的暴雨和河水沖擊，大橋的橋面已經被沖斷，河水漫過橋面，在我們稚嫩的腳下流淌著，從被沖斷的縫隙看下去，啊，好深的水啊！然而，并沒有誰因膽怯而退縮，反而興奮地從橋斷面的一頭兒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另一頭兒，一個，又一個，都跳過來了，我們要去河對面看黑色的古廟哩！那種場景，現在想起來也是有點后怕，因為那個時候，經常會有快艇在河面上用喇叭呼叫著救人，河水淹死人的事并不少見。

那幾年，我結識了許多小伙伴，他們的名字都很有趣，建設、勝利、八一、八二、麥熟兒、麥秋……都是小伙伴的名字，而我們的老師，在當時被鄉親們尊稱為“知青”老師，他們都是來自大城市的知識青年。

我一年級的班主任孫老師，是我整個學生時代見過的最美麗的老師，也是最嚴厲的老師。夏季炎熱，小伙伴們會偷偷地去河里游泳，雖然老師已經三令五申禁止，但碧波蕩漾的大清河里卻總還是會鉆出幾個黑黑的小腦袋。記得有一次，麥熟兒兄弟倆在河里玩過了頭，遲到后赤條條地立在教室門口，妄圖蒙混過關，但在孫老師的火眼金睛下最終還是被打出了原形，測謊的方法就是孫老師用指甲蓋兒在這兄弟倆黝黑的后背上輕輕一劃，一道白印兒便明晃晃的了，接著毫無疑問，就是一頓胖揍，以儆效尤。那個時候的農村，生活條件很差，人口多的家庭，溫飽都成問題，比如麥熟兒兄弟倆，已經上一年級了，卻還沒有像樣的衣服穿，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感慨！

忽略貧窮，大清河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樂園。我們有時會一整天 泡在河里，用裝糧食的大笸籮作船，用胳膊作船槳，一起在水里劃呀劃，直到笸籮里滲滿了水。我們也會坐在單薄的小木船里玩游戲，或者擠在黑色的擺渡船里，和大人們一起，由船夫劃到河對岸去玩耍。我們會把一根粗繩子系在河堤上的兩棵古槐之間，然后站在上面蕩秋千。榆錢飄香的季節，我們還會爬上大樹，捋下一串串榆錢 ，回家和在玉米面里做榆錢餑餑。暮色降臨的時候，我們會拿起小板凳，早早地跑到公社的院子里占地方，等候露天電影的開始。在這極其美妙的露天電影院里，那些黑白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成為一生都無可替代的甜蜜回憶。

母親依然病弱，而且身體每況愈下，以至于后來癱瘓在床不能自理。母親病重的那幾年，村里的鄉親給了我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關懷，我入學的第一個小書包，是村里善良的亞濤嬸兒用各色好看的小布頭兒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她經常去看望母親和我們，在我心里，她就像我的另一個媽媽一樣，像這樣溫暖的事太多了！鄉親們的關愛陪伴著我們度過了最艱難的那幾年。

然而母親還是走了，凱革也走了！凱革是我童年時最好的朋友。一年級的那個夏天，孫老師帶我們去麥地里拾麥穗，陽光照耀著金燦燦的麥田，空氣里流動著歡樂的氣息，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因為老師平時教育我們要拾金不昧，所以我把在地里撿到的一粒紐扣和一分錢立即交給了孫老師。我想要把這份欣喜趕快分享給凱革，然而，幾乎找遍了整片麥地，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我迅速地把這件事報告給了孫老師，于是我們大家一起行動起來找凱革，卻遍尋不見！“她是偷著去河里游泳了嗎？”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大家的心。當我們大家飛奔至河岸的時候，凱革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后來聽大人們說，凱革是不慎一頭扎進了河里的淤泥淹死的！凱革，我兒時最好的朋友，永遠停留在了她小小的七周歲！

啊，古老的大清河，你是因為承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才會這般洶涌奔騰嗎？你堤岸上滄桑的古槐，河邊堅守愛情的鸕鶿，河面上穿梭的黑色擺渡船，一路歡歌的小火輪，充滿歡聲笑語的露天電影院、善良慈祥的鄰家大嬸，可愛的老師、形影不離的小伙伴……無論快樂的，悲傷的，都已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幼小的心里，我又怎么會忘記你！

凱革走后的第二年，我們全家隨父親工作調動來到了現在的居住地。許多年了，或許是俗世的凡塵纏住了腳步，也或許是怕去了會勾起那些傷痛的記憶，在離開故鄉的幾十年里，我再也未能與之相見，然而牽掛的心卻始終留意著它的消息：故鄉，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個貧窮的村莊，尤其是近幾年伴隨著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大力實施，我的故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有時會想，如果是在今天，母親也許就不會那么早離開我們了！

今年春日的一天，侄女忽然發來關于故鄉的一組照片，照片上，湛藍的天空下，美麗的大清河平靜舒展，河兩岸集市熱鬧繁榮，林海濃綠清新，綠油油的西瓜田充滿生機，瓜田照片下方“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幾個字赫然映入眼簾！一刻也不想再等了，懷著深深的思念與期待，在闊別故鄉數十載后的這個春日，我來到了日思夜想的大清河畔，當我站上橋頭的那一刻，我已是滿眼淚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