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煤炭
發布時間:2024-11-05 閱讀:
(一)
在我們老家平山,有這樣一句俗話:“平山不平,井陘無井”。想了想,平山不平,不假,境內有山,有坡,有丘陵;可若說鄰縣井陘無井,似乎有點兒夸張;形容打井困難,吃水不易尚可,但不會沒有水井吧!多年來,也沒有人會對此話去探明個究竟。不過,盡管話說“井陘無井”,而事實上,那里卻有煤有碳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在距我家鄉南邊18公里多的井陘礦區一礦,就出產煤炭。
井陘礦區有煤碳之說,最早可以追溯到我國夏商周時期;至清代,小煤窯已星羅棋布。解放后,這個以盛產優質焦煤著稱的井陘煤礦,曾譜寫了長足發展的輝煌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那一帶村莊的老百姓,每年7、8月間,總會有一些人前往那里,為當年冬天的房屋取暖,提早去做準備的。
從舊社會走來,中國人貧窮,農村老百姓是首當其沖的。何止是缺醫少藥!更要緊的是缺衣少食,還加上個取暖困難。祖祖輩輩接受的是,大自然恩賜的樹枝、樹葉和農作物的秸稈等。春夏秋三季還湊合,寒冷的冬天怎么辦?家家是土坯炕、地爐子,總得想法弄點燒炕取暖的煤炭吧!如果沒有客人,就在這地爐子上做全家人的三頓飯呢!
(二)
我是初中二年級暑假的一天下午,回到情緣未斷的老家的。此時,距離哥哥響應黨的號召,帶領一家大小自縣城工作崗位離職回家務農,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我放下東西,坐在屋前臺階上;端起嫂嫂剛剛倒上的一碗水,輕輕地喝了一口,看見她正在和白面。
“明天一早,你哥跟村里幾個人去井陘礦上馱碳”嫂子邊烙餅,邊對我說,“我給他烙幾個餅。你先喝點兒水,歇歇。”
“嫂子,我也想去!”我對嫂子說。
“你去也頂不了什么用,我一個人就行了!”正在準備口袋的哥哥走到大門口又返回來,大概怕我不高興,就又接著說,“你在家里歇歇,還有好多事兒呢!”
“嫂子,你跟哥哥好好說說,就讓我跟他去吧”我站起來,尋著那散發出來的誘人的烙餅香味,走到灶火前,輕聲跟嫂子說。
嫂子,沒有急著找哥哥說情;而是加快了烙餅的速度,做上了我最愛吃的雜面菜飯。
吃飯時,嫂子專門給我盛了一碗很稠的雜面條,又遞給我一塊玉米面窩窩,悄悄對我說:
“你一直上學,井陘那么遠,受不了那苦。”
“就讓我去試試吧!”我真希望嫂子能幫幫忙,就趕緊說,“也許我還能幫哥哥一點兒忙呢!……”
飯后,我和侄子、侄女們到外面說玩鬧了一會兒。
回來準備睡覺時,哥哥過來對我說了一句話:“早點睡!明天一早,你跟著我去馱碳吧。”
“沾!”我答應著,心里明白:哥哥準是聽了嫂子的勸說才同意我去的。
(三)
“快起來吃飯!”
感覺天還不亮,就聽見哥哥喊了我一聲。
我一咕嚕爬起來,匆匆地洗了把臉,匆匆地吃罷早飯,對哥哥嫂嫂說:“我帶什么東西?”
“把這個帶上!”嫂子把三個烙餅先小心翼翼地用蒸饅頭用的墊蓖子布包好,再從外面包了一層厚厚的白羊肚手巾,才遞給我說,“一定帶好。路上小心!”
“嫂,您放心吧!”我點頭答應。
哥哥早已把一切準備停當。
他把一頂草帽遞給我,說了聲:“戴上!走吧!”,就牽著牲口在前,我緊隨其后,來到村南口集合地。
幾乎是在同時,其他人也到了。
“走!”本家藍哥喊了聲,一隊人馬就出發了。
(四)
夏天的早晨是涼爽的,空氣是清新的,周圍是安靜的。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唱著歌兒飛向遠方……
我們沿著幾代人走出來的山間小路,彎彎曲曲,一路向南。牲口很聽話,但也偶爾仰天叫一聲,以證明它們的存在。勤快的人開始下地干活了,路過的村莊已經有一些人在走動,看見了人家房頂上的煙囪裊裊坎煙......
哥哥他們幾個抽著煙,說著永遠說不完的話。
我則琢磨著自己的事,想到今天能去井陘,好像要去辦一件大事,心里特別高興;又想到還能吃到嫂子烙得白面餅,心里更是有說不出來的美,禁不住還小聲哼上幾句歌兒!......
太陽露了臉,將天底下的萬類萬物披上金黃色的外衣。遠處蜿蜒起伏的群山在晨光下與藍天白云交相襯托,分外妖嬈;近處,層層梯田,道道坡梁,一片綠茵茵,真叫人心曠神怡……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出近10公里。
............
我們穿行在狹窄的山路,過了不開村,行走到井陘境內的“8里溝”;又拐了幾道彎,經小作、賈莊,不久,就望見了高壓線、樓房、煙囪......一座城市展現在了面前。
(五)
“到了!”哥哥他們幾個異口同聲地說。
我,一下興奮起來:“這么快就到了?”實際上,心情好,走得急,自然就覺得時間短了。
大人們找好地方,拴住牲口,整理口袋,一邊從隱蔽處掏出錢,一邊沾著唾沫點著,幾個人湊到一塊,低聲在商量著什么事兒。
“你在這兒,看好牲口,等著!”哥哥說完,他們就都走了。
我答應著,隨手找了塊磚坐下,一只手托著腮幫子,一只手晃動著趕牲口的木棍;抬頭望見那高大的選煤塔,小山一樣的煤堆;耳邊聽到運煤溜子和火車的轟隆隆的聲音;眼前的地上、草上、房上、樹上......都是煤一樣的黑顏色......
“快去裝碳吧!”一個同輩不同姓的哥哥來叫我。
我跟隨他來到零售處。
今天來拉煤的人還真不少,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我的任務是雙手張好麻袋口,他們往里裝,一共10袋,裝滿,捆死,放到牲口背上,用繩子栓牢綁結實......待一切完成利索,我早是汗流浹背了......
“吃飯吧!”哥哥說出的這仨字,猶如一道“特赦令”。我立即打開了嫂子親手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的烙餅,遞給哥哥。
“你快吃吧,餓壞了!”哥哥說。
我拽起一張烙餅,也不用手撕開,卷成一卷,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慢點吃,別噎著!”其他人邊吃自帶的干浪,邊笑著說。
我接過哥哥遞過來的一小茶碗水,一連喝了兩口,就又去吃了。這也難怪,第一次走這么遠,第一次干這種活兒,第一次感到“餓得心慌”。是的,那年月,“吃飯的事,比天大”,況且,我正是能吃的時候,“后生小子,吃死老子”嘛!
我這個人,從小就好奇,身處這高低不平的黑色煤炭包圍著的“大世界”,不由地問了一句:
“這煤炭是從那兒出來的?”
“從地下。”那位同輩不同姓的哥哥說。他的兄弟就在礦區另一處下礦,大概是跟他說過吧。
“在地下那兒?”我一根筋地追問道。
“這一片地下都是!”這位哥哥笑著用左手向周圍畫了個圈兒,又用右腳吃勁地跺了跺黑色的土地,隨即,一團黑色的塵土隨風飄去......
他又接著說:“在幾十丈深的地下,好多人貓著腰,點著燈,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來,送上來......”
............
我,入神地聽著,想著,竟然停住了吃烙餅,可還是無法想象出那挖煤出煤的情景。直到7年多后的1969年10月,我親身經歷了到井陘礦區二礦下礦井“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才真正懂得了“在幾十丈深的地下,好多人貓著腰,點著燈,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來,送上來”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也親口嘗到了從“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到“燃燒、犧牲自己,溫暖、點亮別人”的“黑色金子”---煤炭,是如何用千千萬萬個礦工師傅們的血和汗換來的艱苦滋味......
(六)
“你先趕著一頭驢走吧!”吃過午飯不久,哥哥就對我說,“俺們還有點事兒。”
“什么!叫我一個人先走?”我一聽就蒙了。
一時間,卡了殼,竟不知說什么好......我內心里,象滾開的水,上下翻滾,四面涌波:
明明不讓你來,你自己非要來,怨誰?現在,人都來了,烙餅也吃了,大伙都看見了,后悔也晚了吧!
路上心里怕得慌!這話,能說出口?
可是,想起老人們講過的歹人先殺了你,挖了你的心,再弄走你的東西......不禁打了個冷戰,嚇出來一身汗......
我,雖然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可始終也沒有敢對哥哥他們說自己的想法。
............
我是在極度的緊張之中,按著哥哥他們指的一條道兒,很不情愿地走出礦區,緩緩地行走在返程路上的......
烈日當空,汗流如注。
太陽把地面烤得滾燙滾燙的,稠乎的空氣,讓人窒息;莊稼在炎熱的陽光下彎著腰,低著頭,無精打采;樹上的知了,草中的蚱蜢,發出讓人心煩的嘈雜聲響......
藍藍的天空,幾朵白云,一眼望不到邊兒。太陽光照射在彎彎的小河水面上起點點金星......
我想故意走慢點兒,可老覺得后面有人跟著,不斷回過頭來,四下看看,直到確認并沒有什么人在后面;又時不時地用木棍輕輕地拍打喊一聲牲口。只是,這頭毛驢,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四條腿,不停地奔走,不知勞累,沒有害怕。大概,它心里想的是:快點兒趕回去好好歇歇!
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復雜心情。
為了給自己壯膽,嘴里大聲喊著:“嗨!——”“哎——”“啊——”每喊一聲,就一直等待著那從山間傳來的一陣陣回音......
天氣說變就變,一陣雷聲,烏云密布,下雨了。
我趕緊拽緊拴住牲口,躲在一棵大楊樹底下。來時哥哥讓我戴上一頂草帽,真派上了用場。可渾身上下,還是被大雨澆了個透。不過,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相反,感到了些涼爽?墒,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在這羊腸小道之旁,內心里面,我那無法排遣的恐懼感和孤獨感,愈發強烈了......
突然,風雨中,一只野兔子不知從哪里飛跑過來,一下停在載重的毛驢面前,不動了。大概,它是被面前的這個龐然大物鎮住了。而我卻被它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迅速環視了一下四周,除了嘩嘩的雨點聲外,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心想,那就等雨停了咱們一塊離開這里吧!誰知就在這時候,毛驢平平常常的一聲仰天長叫,竟使那只野兔子飛也似的奔遠了,這下可觸動了我那顆與生俱來的憐憫之心......
夏天的雷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剛剛還是粗狂地下著,一轉眼,一陣風吹,烏云散開。
雨過天晴,太陽又侵占了天空。碧藍的天空,一彎七色彩虹,好美!山坡上,道路邊的草和花兒,經過這雨水滋潤,鮮艷極了;樹上的葉子,田里的莊稼,經過這雨水澆洗,翠綠極了......在用心欣賞這周圍美景的過程中,慢慢地慢慢地,我內心里的那恐懼感和孤獨感的混合體,被這大自然中的萬物生靈,逐漸地溶解了,淡化了;緊跟著那頭牲口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七)
“英曙!”
“英曙!”
遠遠地,有熟悉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我感覺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的乳名。
我拽住牲口,仔細一聽,是哥哥他們在叫我。
我猛地一回頭,看見哥哥他們幾個從遠處快步走來,剎那間,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只覺得心頭一陣發熱,渾身上下,從里到外,一下子就徹底放松了下來......
我,終于又和哥哥他們會合了!
............
“你還走得挺快呀!”本家藍哥笑著說,“俺們都趕不上你!……”
“開始,我想慢點兒走”我不好意思地說,“可是,這頭驢走得快,我得跟著,沒法兒……
“哈哈哈……”
沒有想到,我的這句話,竟然逗得他們都笑了。
“你兄弟這回還真行!”本家藍哥伸出大拇指,說道,“小小的就出去到城里上學了,也沒有經過什么事兒……”
哥哥和藹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不過,從那表情上看得出來,對我這次跟隨著去井陘馱煤碳,哥哥心里是滿意的。
(八)
金紅色的晚霞,猶如一位美麗的少女,徐徐地飄起她那柔軟如錦、色彩斑斕的羅裙,讓整個人間大地,豁然開朗。好!晚霞把遠處起伏巍峨的西山映紅了,把山坡茂密的叢林映紅了,把古老山村的房屋映紅了,也把人們滿足的臉龐映紅了……
我們已經穿過北馬塚村,接著,下了個大土坡,向右拐了個彎,越過白樓,就看見辛莊自己的村了;再緊走幾步,自家的房子已清晰可見。哦!我看見站在大門口的嫂子了!瞧!侄子和侄女們正向我們飛奔而來……
作者:大學生網報 來源:大學生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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