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漆斗笠

我的校長和別人不一樣，校長夫人是惠安女。

矮個里面挑高的，校長鍺新水是從一中優秀教師選拔到二中當校長的。20世紀50年代末，偏僻的鄉鎮新創一間初中校——安華二中，面向西部五六個鄉招收學生。我是被保送到這所新辦校的首屆生。

新辦校除幾十名教師和必需的課桌椅外，一窮二白，一切從簡，學校建在山上，前不挨村后不著店，交通不便，生活艱苦。學生的宿舍借民房，上課的教室打游擊。規劃建教室的土地是一塊亂葬崗，一到深夜，夜梟能把你膽叫破。鍺校長帶領師生披荊斬棘，建校舍、開操場、造實驗室，在這張白紙上描繪一所現代中學的藍圖。

校長夫人是地道的惠安女，樸實賢惠，土生土長的農民，沒有文化，也沒有托老公的福安排在事業單位吃奉祿，她端不了“鐵飯碗”。

建校初期，一校之長是個大忙人，陀螺連軸轉，還經常加夜班熬夜，三餐趕不上點，食堂門關了，他只能默默地離去，當時還沒有快速面，回宿舍只好燒水下些面線或沖面茶打發一頓。幾個月后，校長的腸胃鬧別扭，一向強壯的身體得了急性胃腸炎。老婆急得跳起來，惠安女不只會打石頭，最可貴的還會疼愛丈夫。她不顧老公的反對，毅然帶上兩個年幼小孩來到夫君身邊，她說你不要命，我還要人呢。

校長夫人盡顯惠安女個性和特質。她經常戴一頂黃漆斗笠，頭披鮮艷的小碎花巾，捂住雙頰下頜，上身穿斜襟衫，又短又狹，露出些許肚皮，下穿又寬又大的黑褲，正宗的惠安女打扮。在家鄉參與開公路、修水利、種糧食、敬公婆、教子女，里里外外一把手，被稱為全能媳婦。在學校熱火朝天的基建工地上，校長夫人扛石、夯土、壘墻都是個好把式，現場的師生睜大雙眼驚嘆不止。惠安女與老公并肩戰斗，白天奮戰在工地上，晚上料理兩個小孩，有老師建議學校管基建領導應該給校長夫人付報酬，眾口一詞。校長反對，他說：“老婆領了錢，我們師生義務勞動講奉獻，那不就是兩重天了。”惠安女一鼻孔出氣，說：“誰叫我老公是這里的校長呢。”說得理直氣壯。

當年，杜校長工資不高，每月也就四五十元，這邊四人在校，老家還有老母親需要照顧，日子過得緊巴巴。但惠安女巧媳婦能做無米之炊。一個傍晚學校開班長會，散會時食堂關門，校長拉我和另兩位班長去他家用餐。惠安女煮了一大鍋紅心地瓜粥，沒有多少大米，熬得相當粘稠，桌上就一盤榨菜和蘿卜干，我驚奇地問：“您家晚餐就這飯菜啊？”惠安女搶先回答：“在老家有地瓜粥吃就謝天謝地嘞。”邊說邊給我們各打一大碗粥，吃起來甜甜的，滑潤清香，不用配菜。從此，夫人挺照顧我們，哪里有校長和起伏的夯聲號子響，那里就有黃漆斗笠的影子；哪里有我們學生揮汗的戰場，那里就有黃漆斗笠的遮蔽。日子久了，周邊老百姓對校長家儉樸生活看在眼里，許多家長逢年過節主動送些蔬菜土特產，或是家里殺了豬，私下給惠安女送點肉或豬內臟，改膳一下伙食，卻被校長夫人拒之門外。有一次，大社村邱春風家請來一位石匠小師傅，要打一個喂豬食槽，小師傅沒打過，感到為難。剛好惠安女來石料場運條石，她自告奮勇給小師傅現場指導，當場掄起大錘一下一下。終于小師傅開了竅，最后打出豬食槽。邱春風家中秋節殺豬，為感謝惠安女，特地給校長送兩斤肉，她不收，推來推去的，最后還關上大門。邱春風在門口坐了兩個多小時，等校長回來才開門讓進。校長為不讓小邱難堪，收下肉，卻按市價付了錢。

杜校長在二中工作了整整15個春秋，他生性耿直、寵辱不驚，不論擔任何種職務都全心全意，更不會和組織談條件，索取好處。后來又先后調往縣內的其他中學，從年輕到白頭退休，他的行政職務還是“原地踏步”31年。事實求是，他的樂觀豁達與夫人分不開，聽說，他的枕邊鼓經常響起帶地瓜腔的叮囑:“只要人平安活著，能為大伙兒做點事，這一生就值咯！”一頂黃漆斗笠，在童年歲月中遠去，卻在我心中風吹雨打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