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下的刻度

老槐樹的影子在石階上爬了二十年。
 
春芽初綻時，影子是嫩綠色的虛線，像幼兒園阿姨用粉筆在地上畫的跳房子格子。我蹲在樹下數過它的年輪，樹心的孔洞里總藏著半塊橡皮或褪色的蠟筆，后來才知道那是時間啃食過的痕跡。某個蟬鳴粘稠的午后，我把書包掛在枝椏上，書包帶在風里晃成鐘擺，驚飛了正在啄食槐花的麻雀——它們撲棱棱掠過的弧度，恰好丈量了樹影到教室窗口的距離。
 
盛夏的影子是把墨綠色的傘，傘骨撐在紅磚墻上。父親常坐在樹陰里修理自行車，扳手擰動螺絲的聲響和樹葉摩擦的沙沙聲絞在一起。我蹲在他腳邊玩玻璃彈珠，看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織成流動的金箔，某顆彈珠滾進樹根部的裂縫，多年后才明白，那是童年滾進了時間的褶皺。有次臺風過境，樹被刮斷半根枝椏，露出的截面像塊被啃剩的年輪蛋糕，白色的樹汁順著傷口往下淌，像誰在悄悄掉眼淚。
 
深秋的影子開始變得清瘦，像母親曬在竹竿上的羊毛衫，被風越吹越薄。我上高中后很少在樹下停留，直到某個晚自習回家，看見月光把樹影拓在樓道白墻上，枝椏的輪廓像極了地理課本上的等高線。突然想起初中那年，我在樹干上用小刀刻下身高刻度，如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早已被樹皮包裹，像被歲月含在嘴里的糖，漸漸沒了棱角。
 
現在老槐樹成了拆遷公告前的坐標，推土機的轟鳴里，它的影子在瓦礫堆上縮成一團。我蹲在殘垣邊撿起半片枯葉，葉脈的紋路像極了父親老年斑密布的手背。原來樹影從來不是刻度，而是時間寫給大地的情書，每道年輪里都夾著被風吹散的蟬鳴，每片落葉都記著某個踮腳摘花的午后——當最后一縷樹影消失在挖掘機的履帶下，我突然聽見童年的彈珠在樹洞里滾動的聲響，從二十年前的光陰里，骨碌碌滾到腳邊。